四川大学哲学系2010级迎新致辞
余平 教授
诸位同学:
当你们跨进四川大学哲学系的门槛之际,你们的人生便来到了一个黄金般的十字路口:你们将留在川大的是18岁到22岁的黄金岁月;在这里,你们或者会重新赢获一个深度的自我,或者实质上什么也不会发生,只不过在大学以及哲学的泡沫中喧嚣了一番而已。“十字路口”便意味着决断,对你们自己的人生作负责任的决断。而决断又意味着借以决断的种种根据、理念、原因、理由等等的现身出场。这些簇拥在这个十字路口的东西,说到底无非就是关于大学和关于哲学的种种理念、见解、理由、看法等等。因此,我以为,“大学”与“哲学”,这两个名词命名着你们当下的根本处境。那就让我们接受这两个命名的邀请,来作点简单的回应。
何为大学?蔡元培先生说:“大学者,囊括百家,网罗众典之学府也。”大学乃这些“百家”的诞生、持存和辉煌之家园,乃这些“众典”的酝酿、成形和闪耀之疆域。大学之为大学的生命表现无非是:思想及其学术。在这里,人文精神以及科学精神存在性地吐露;在这里,你可以上天入地,纵横古今;你可以专注奥秘,潜心思辩;你可以严谨地反躬自省,深度地重塑自我。因此,作为大学中的一个真正的学子,我以为,最根本的就是要做到两条:第一条,以思想及其学术的方式生活,并以学子的良知守护之;第二条,牢牢地记住第一条。
人们常说一句话:“上大学是我的梦想”。“梦想”这个词很深奥哦。诸如那些“我梦想当一名医生或飞行员”之类,那些“我梦想拥有宝马、别墅”之类,其实都配不上“梦想”这个词。你当下甚至永远够不着的,才是真正的梦想,故而才只能:在梦中想想。这就是说,一个人只有在过滤掉种种流俗的观念、动机、习俗、得失、利害等等之际,你的梦想才会真正腾空而起,从而持续不断地以“梦想”的方式召唤着、指引着、并塑造着你的当前。作为这种超越性的根本家园和疆域,大学因而是纯洁的,神圣的。
然而,诸君不是正美美地坐到了四川大学的教室里了吗?就是说,你们不是已把作为梦想的大学兑换成了硬邦邦的现实了吗?是的。但我要说,你们目前只不过费劲挤进了大学愈来愈沉重的肉身,离作为梦想而引领着你们的大学之魂,尚相隔着万水千山。诸位也许会说:你是不是太夸张了!那就让我向诸位发一问吧。你们为什么上大学?尽管有不同的表达,然说到底不外乎就是:让自己成为人才,从而获取一份尽可能好的职业。在此人人想致富,个个争富豪的强大世风的牵引之下,这种从“胎教”就已经筹划成形的生存方式和理念有错吗?没有。但正是这些不言而喻的方式和理念使得你们与大学之魂咫尺天涯。
年年都有新生进大学,同时又有老生出大学。处在此一进一出之间的我,常常叹息不已:很多人满怀着梦想跨进大学,出去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梦想,在就业、考研、出国、收入、婚姻、房车等等“现实问题”的强力挤压下,他们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青春之魂,他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昂扬气魄,已悄然魂飞魄散,因为他们终于“百炼成钢”。
更为严峻的是,诸位不仅踏入了川大,而且踏进了哲学系。几乎每一届哲学系的新生都如此告诉我:接到“四川大学”的通知书时开始向光明升腾,一瞥见“哲学系”三个字马上就开始朝黑暗坠落;继而置身于父母、老师、同学、亲戚、朋友、朋友的朋友千篇一律的对话中:“川大?不错!哲学?哦,哲学,嘿嘿”那口气洋溢着人们最冷漠的同情,那语调表述着最让人难受的怜悯。最后,拖着不那么轻盈的步伐走进了川大,遇见其它专业的同学问:你学什么专业的?支支吾吾地曰:我……公管……学院……当真连面对哲学的勇气都已丧失殆尽。
然而,在此我要向诸位发第二问:你们知道这个令你们沮丧、令你们饱受痛苦的哲学是什么吗?初高中学过一点点?恐怕轮到在场的哲学系同仁们发出“哦,哲学?嘿嘿”的声音了。如果你们实际上根本不知道究竟何为哲学,怎么会为之沮丧、为之痛苦呢?显然,这种沮丧和痛苦如果不是哲学带给你们的,那就只能来自由你们的父母、老师和亲朋好友组成的亲友团持有的“关于哲学”的各种不证自明的印象和看法。可是,亲友团就知道哲学是什么吗?当然不会比你们知道得多。这样一来,那你们的沮丧和痛苦难道是幻觉?不。在你们以及你们的亲友团的种种关于哲学的印象或看法中,有一个大致可以分享一下“正确”的概念:无论哲学是什么,哲学肯定不是一种技术或一门手艺。哲学学的什么?搞不懂。学了哲学出来干啥?不知道。有没有哲学公司?没有。面对未来如此的不确定性,你们无法解除掉自由的包袱而定位自身,于是沮丧之,痛苦之。
看来,我们不得不再次叩问:哲学,它究竟是什么呢?这个问题太大、太厚重了,绝非几个定义或者几次演讲就能打发的。我这里以英国前首相撒切尔的一个观点作为切入点,来旁敲侧击一下这个问题。
撒切尔说过一句让我们中国人很受刺激的话,她说:中国并不可怕,因为中国人没有思想。这里无意去讨论这个很深、很复杂的大专题。中国人没有思想吗?这首先取决于“思想”二字说的什么。什么是思想呢?这又是一个这里无法展开的大专题。我上学期在川大的“人文大讲堂”作过一个稍微专门一点的讲座,题目叫:“哲学与思想”。下面让我从中捡出一个相关的话题来简单谈谈。
思想之为思想,不是对任何现成存在者的现成知识,可以这样说,现成知识终结处,思想才开始,才可能开始,因为如果一切都已被现成的知识瓜分完毕,哪里还可能有思想立足的空间?因此,思想就是思出知识之外去,就是去“思想一番”。怎样才能“思想一番”?经过对现成知识的悬置、扬弃而返回到作为智慧涌动之源的哲学。迄今为止的人类历史告诉我们,思想总是以哲学的方式显现。那么,所谓“哲学的方式”又是什么?就是构造、成形并维持在最深度、最彻底的追问态势之中。
真正的哲学就是问,就是入地上天地问,往古来今地问。我们汉语本身有时候很透彻,让人顿生一种自豪感,比如这个“问”字。《说文解字》的解释是:问,询也,从口,门声。(询,本义为请教、考查。)从这个字的结构上看,问由“门”和“口”构成。门意味着中间-通达,亦即这边与那边、外面与堂奥、不知道与知道、不懂与懂、不领会与领会等等的激荡、回旋、引发和朗照。所以,问之为问,就是在门口,存在于门口,就是“叩其两端而竭焉”,就是在门口的这边与那边“存-在”,也就是在“空空如也”的道与可道的“中间”存在。这个所谓“中间的存在”,就是通常所说的智慧,就是所谓的哲学之思。所以,问点燃思想,使思想燃烧。
一个人、一个民族如果没有这种问,他可能有一切“学”,但肯定没有活生生的作为智慧的“哲学”。哲学就是这种对问的守护。那么哲学究竟怎样实现这种守护?哲学之问不是问这问那,不是问“你吃饭没有?你有女朋友没有?”;也不是问“三角形内角之和等于多少度?为什么等于180度?”;甚至也不是问诸如“人是什么?人为什么是理性的或劳动的动物?”之类的问题。哲学之问乃“根本”之问。所谓“根本”是说它要问出一切存在者之现成性之外去。说得通俗点,哲学追问一切可能的“前提”,包括以哲学名义给出的现成的“哲学知识”。在永不停息和永不可挡的对一切可能的前提的追问之中,哲学实现了对“根本之问”守护,从而构成为赫拉克利特所说的“永恒熄灭着又永恒燃烧着”的智慧的河流,永恒放出着自身又永恒收回着自身的智慧之源。因此,只有虔诚地献身在这种根本之问的绵绵深流之中,哲学之为哲学才会真正穿透我们,思想之为思想才会真正造访我们。
诸位同学,站在这个黄金般的十字路口,你们理应有决断人生的勇气。
大学,本质上不应该是高等职业技术培训学校,不应该仅仅是就业的廉价入口。就业筹划,小也;人生最大的筹划就是让自己作为富有自由以及尊严的人而重新诞生出来。面壁四年图破壁。这个“壁”难道不首先就是那种围浸着你们的与时俯仰、人云亦云吗?在此举世嚣嚣、实用至上之世风的四面环绕之中,你们能否决断人生破“壁”而出呢?你们,当然还有我们,能否历史性地应答那作为梦想之大学的不息召唤呢?
哲学,这个让你们在不幸之中方才有幸被抛入的“高山之颠与冰雪之间”,不应该被开初的沮丧和痛苦所遮蔽,也不应该仅仅被作为与其它诸如数学、物理学、管理学之类学科比肩对应的哲-“学”。作为大学里的一个“专业”,哲学乃不可或缺的形而上之事业;作为智慧的涌动之源,作为开启“认识你自己”、见证自由的生活方式,哲学乃是人生中很稀罕的活动。稀罕的才是真正值得珍惜的。如果一个人的人生道路上挤满了形而下的打折货,不再有对深邃的、高贵的和神圣东西的起码向往,那便意味着人性的荒芜和没落,因为人之生命的价值、意义、尊严和辉煌已经荡然无存。
十七世纪日本的俳句大师芭蕉吟唱道:
这条路,无人行,在这个秋日黄昏。
这个放眼望着这条路说“这条路,无人行”的人,恰恰正是行路的人;而且,这个面临着这条无人之路的人,已然作出了摄人心魄的冷峻决断:这正是我的路,我必须走这条道。
其实,这也就是思想之道,哲学之道。
谢谢诸位!
2010年9月10日